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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说粥

作者: 商子雍 | 发布时间: 2020/11/30 8:45:32 | 1183次浏览


冬日,寒风凛冽,倘若又不幸腹中缺食,那就是所谓的饥寒交迫了;倘若此景此情之下,有人把一碗稠乎乎、热腾腾的或大米粥、或小米粥、或杂豆粥、或玉米糁粥奉上,掉一句文,那可真是何快之有啊!宋人陆游有诗:“粥香可爱贫方觉,睡味无穷老始知”,说的是穷时喝粥,而这位大诗人的另两行诗:“屏深室暖秋垂老,粥美蔬香疾渐平”,则讲的是寒日喝粥,二者所展示的,皆真情实感也!

何谓粥?清代大文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而明末清初的李渔在《闲情偶寄·饮馔部》中,则认为“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何以会如此?李渔说:”此火候不均之故”也。看来,想要煮出好粥,则对米与水的比例、煮熬的时间与火候都要拿捏准确才可以。对粥,二位都说的准确而生动。更早一些的文献,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记述:“黄帝初教作糜。”,查《现代汉语词典》,对糜的释义是:像粥一样的食物。另外,《初学记》、《艺文类聚》、《北堂书钞》也有类似的记载:“黄帝始烹谷为粥。”可见在轩辕黄帝时,就已经有了煮粥、喝粥之事;对这一点,我不怀疑其真实性,不过,如果以此为据 ,断定粥是在黄帝那个时代才诞生、发明权也是属于高出常人一等、甚或几等的黄帝,那可就是对历史的一种误读了。事实上,早在新石器时代,当人类经过长期的艰苦探索,懂得了用火加工食物、并掌握了种植技术和制陶技术以后,对有火、有粮、有炊具(当然,更有水)的他们而言,粥的出现,也许只是一个、或一些平凡的人的一次、又一次偶然尝试的结果,从总体来审视,很可能是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粥的诞生,好像并不是某一颗超凡脱俗的脑袋殚精竭虑的伟大成就。

饭的出现要比粥晚,这是因为蒸饭的炊具更复杂,而且还须以更充足的粮食储备为基础。小时候,曾读过一个“煮饭成粥”的故事,说的是一位陈先生家里来了客人,他命两个孩子烧火煮饭,自己则和客人高谈阔论。也许是因为两位大人的交谈太过精彩了吧,不远处煮饭的两个小人儿听的入迷,犯了一个“炊忘著箅”的小小错误,导致“饭落釜中,成糜”。由此可知,粥与饭相比,粥须煮,水多米少,饭要蒸,水少米多,炊具嘛,后者还多了一个箅子。

吃是在生活理念影响下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展示着一个人或富足、或贫困的生存状态。唐人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中,有“钟鸣鼎食人家”之谓,在这种富贵人家的食具铜鼎之中,盛的恐怕不会都是粗粝、寡淡的薄粥吧——即就是有粥,也是美味的肉糜!如若不信,不妨回顾一下这么一桩往事,《晋书·惠帝纪》载: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与只知肉糜的晋惠帝的生活状态相反,清人敦诚的诗句“举家食粥酒常赊”,则是在描绘晚年深陷贫困的曹雪芹,在北京西山一个小村庄惨淡生存的窘况,让人读后禁不住黯然神伤!还有,西周时代周宣王的内史官兮甲,又名尹吉甫,是《诗经》的主要编撰人。有一年,全国闹饥荒,饿殍遍野,本来属于富足之族的兮甲,日子也大不如前,于是他就在自家院子里用一口大鼎镬煮粥,粥熟后和全家老小及仆人数百口,一起在院内开喝。可能是由于饥饿的人喝起粥来又快又猛加上特别用劲儿吧,“啜声亦响”,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 “啜粥声闻”的故事。灾荒年代的喝粥之声,固然要远远好过断炊多日之后的呻吟之声、嚎啕之声,但毕竟也是大悲之声啊,让人难过!

经年累月常常、甚或只能通过喝粥来解决果腹问题的,无疑都是穷人,让人欣慰的是,穷人、或暂时身处困境的人,也常常会在喝粥时展现出高风亮节。三国时,有臧洪者才能出众,被袁绍任命为青州刺史,在该地政绩不错、口碑甚佳。后二人因故反目,袁绍率兵围攻青州,城内军粮只剩三斗,手下煮了一点儿较稠的粥送给臧洪,“洪叹曰:‘独食此何为!’使作薄粥,众分歠之。”臧洪最后兵败身亡,被陈寿写进了《三国志》。清代史学家赵翼评论曰:“臧洪自是汉末义士,其与张超结交,后与袁绍交兵之处,皆无关于曹操也,则魏纪内本可不必立传,而寿列之于张邈之次,盖以其气节,不忍没之耳。”善哉臧洪!此之谓:时穷节乃见,薄粥显风骨!

尤其不应遗忘的是,通过文献考察我们可以知道,至少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出现灾荒之年用施舍粥的方式来赈济灾民的案例了。最初,这种对粥的施舍,还属于官员或者士绅中有良知者的自发行为,到了汉代以后,这种在灾年以粥赈济灾民的做法逐渐有官府介入。经历宋、金之后,到了明、清两代,舍粥赈济的做法已经固定化了,而且所设粥棚(或曰粥厂)的数量比较多、规模也比较大,其中既有民间的士绅、寺庙筹办,也有官府设置,还有官府与士绅联合开办,大致从每年农历十一月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农历四月,持续施舍大约四五个月时间。前几年,曾从纸媒上读到一条消息,考古工作者在江苏省盱眙县发掘300多年前,被持续70多天的暴雨彻底摧毁的泗州古城遗址时,从普照王寺墙外发现了一口直径达3米、深3米的大铁镬,专家认为,从明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至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的102年里,泗州遭水灾淹城达29次,每次大水淹城都会发生街巷行舟、房舍倾颓、百姓逃亡的惨景,而其时,城内就设有多处赈济的粥棚,这口大锅可能是寺院用来煮制施舍之粥的。由此可知,在中国上千年的历史上,不但从头一年冬天到第二年青黄不接这段时间里,而且在天灾降临之时,由一个又一个粥棚大锅里盛出的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粥,曾挽救了多少陷于危难之中的生命,民间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粥棚啊粥棚,真是功德无量!

不过,几千年来,粥在中国一直被包括帝王将相和草根平民在内的广大人群推崇、喜爱,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缘于它的食疗、养生功能。较早注意到粥的这一方面功能的史学家,是生活在西汉的韩城人司马迁,他在《史记》中记述了西汉名医淳于意“以火齐粥且饮”为齐王治疗疾病的案例。再往后,东汉的光武帝刘秀在登上帝位以前,东征西战,颇为辛苦,一次从蓟东到饶阳,沿途少有进补,饿得饥肠辘辘。属将冯异(字公孙)为他觅得一碗豆粥。翌日刘秀对冯异道: “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 做了皇帝后,刘秀对粥的热爱依旧,不仅自己喝,还赐给他人。据《后汉书·樊宏传》载,刘秀的舅妈去世后,表弟樊鯈伤心过度导致身体虚弱,刘秀听闻后派身边的太监给樊鯈送粥,即“世祖遣中黄门朝暮送粥”。再往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曹操叱咤风云的一生走到了尽头,他留下了一份被官方称为“魏武遗令”的很有个性的文字,其中第一句竟然是: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描绘的是喝粥的感受。

文人写粥,就愈发有趣了。宋代大诗人陆游有诗:“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宛丘指的是北宋文人张耒,此人认为“食粥补虚益气,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良”。看来,对张耒的这一番见解,陆游是完全认同的。同样生活在宋代的苏东坡,也是位爱喝粥的雅人,他在享用了豆浆中掺入无锡贡米熬煮的粥后,写下《豆粥》一诗,赞曰:“身心颠倒不自知,更知人间有真味。”在汤阴,苏东坡还写过一首“粥诗”,名为《过汤阴市得豌豆大麦粥示三儿子》。至于他在另一篇写于潮州的文字中所云:白粥“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对粥发自内心的喜爱。跃然纸上。

粥在中国的历史上,还和一种社会良知联系在一起。很多年前,曾读过《战国策》中那个有名的“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其中在谈到自己每天的饮食时,赵太后表示:只能喝点粥罢了。很显然,赵太后的只能喝粥,肯定不是由于缺钱,她的喝粥,无疑是出自养生考虑。同样是考虑到老人的养生,《礼记·月令》载,“仲秋之月,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据说,当时授予古稀老人的玉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鸠也,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不知道这样的良俗,在中国历史上实施的空间有多大、持续的时间有多长,但一根装饰着不噎之鸟的玉杖,一碗热腾腾、稠乎乎的糜粥,的确是体现着社会对老人的尊重与关爱,称载入典籍的这寥寥数语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我看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