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进入江宁街道社区教育中心网站!
网站首页>显微镜>>三味书屋>>阅览文章
(安史之乱揭秘)睢阳的陷落

作者: 无 | 发布时间: 2020/7/14 9:00:24 | 1060次浏览

(安史之乱揭秘)睢阳的陷落

睢阳围城是安史之乱中河南战场的标志性事件。在一年多时间里,张巡、许远率数量不多的地方部队对抗数十倍于己的叛军,坚守雍丘、睢阳(宋州)等地,前后四百余战,大量杀伤敌军,城破之日宁死不屈而全部遇难。在主流历史叙事里,睢阳战事被赋予了改变战争走向的重要意义——成功阻止了叛军向唐室财赋重地江淮地区的入侵。同时,这场战事也以发生了有组织的食人事件而充满争议。围城期间,城里人员在吃尽可以果腹之物以后,将食用对象转向了同类,到城池陷落时,有数万人口成为自己人的腹中之物。令人不解的是,在整个围城期间,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作为战区最高指挥官,却对这座陷入绝境的城池作壁上观。这就是睢阳围城,它是安史之乱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事,一部集英勇、壮烈、残忍、自私、绝望、背叛为一体的悲剧之作。我们很有必要循着战争的运行逻辑,来探寻这场悲剧发生的历史必然。

一、转进睢阳

叛军令狐潮部围困张巡据守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半年多的交手,令狐潮与张巡已经成了彼此非常熟悉的敌手,攻守城池之余,两人还隔着城墙对话。令狐潮似乎已放下了当日灭门之恨,言语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拐弯抹角地劝张巡投降,当然最后都以张巡不屑一顾告结束。七月的一天,令狐潮又站在了城下,告诉张巡一桩新闻:玄宗皇帝已经逃出长安,下落不明。末了,撂下一句话:

天下事去矣。足下以羸兵守危堞,忠无所立,盍相从以苟富贵乎?——《新唐书 张巡传》

玄宗西狩的事,是天宝十五载(756年,7月改元至德)六月中旬发生的,早已不是新闻,由于消息的闭塞,近一个月才传到这里。这件事在雍丘守军内部很快传开,就有人在私下嘀咕,京师长安已经沦陷,皇帝也不知所踪,我们在这里死守还有什么意义?其中就有六员散官阶达一二品的将领,他们找到张巡,请求献城投降。张巡心里暗自一惊,不动声色地一口答应。第二天,张巡在堂上悬挂天子画像,率众将士向画像行礼致敬。尔后,将请降六将引上前台,“责以大义”后悉数斩首。张巡的霹雳手段,使得浮动的人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到了十二月,叛军久攻雍丘不下,战损日益严重,就改变策略:

于雍丘北置杞州,筑城垒以绝饷路,自是内外隔绝。——《旧唐书张巡传》

这里有一个细节,就是叛军是在雍丘北筑杞州城阻断饷路。由此可以推断,雍丘唐军的军需是来自雍丘北面某地。当时,雍丘北面有三个郡为唐军所控制,由近至远分别是济阴(曹州,今山东曹县西北)、濮阳、灵昌(今河南滑县),从位置距离来看,为雍丘提供粮援的最有可能是距离最近的济阴郡。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因为一般认为雍丘与其东南方向的睢阳关系最为密切。

济阴为雍丘提供粮援与河南中东部地区战场态势有关。安禄山叛乱以后,鲁中地区州郡纷纷起兵反抗,成为反抗叛军的基地,该地区的济南太守李随、东平太守(后改任灵昌太守)嗣吴王李祇相继受任河南节度使,统一指挥唐军在河南道中东部地区的作战行动。而张巡据守的雍丘、吴王祇据守的灵昌,因为紧邻叛军控制的陈留,一度成为唐军以鲁中山区为依托、对抗西面叛军的前沿支点。在一段时间里,张巡与吴王祇配合得相当默契,两军一南一北,将陈留叛军牢牢牵制在原地。雍丘唐军的粮援,必定也是吴王祇统一调配的结果。

而在此之前的五月,吴王李祇已经被免去灵昌太守、河南节度使,被调回朝任太仆卿,接替他任河南节度使的是嗣虢王李巨。李祗的离任,使得张巡失去了一位全力支持他的上级,灵昌与雍丘之间的配合度大大降低,两地的唐军各自据城为战,相继被叛军合围。这样,叛军主力便毫无顾忌地从两地之间突入到鲁中地区。

吴王李祗离任后的回朝之旅充满了艰辛。由于溯黄河西去道路的阻绝和长安的陷落,他将不得不往南借道淮南,溯长江、汉水而上,穿越秦巴山区,再转向西北到灵武向新帝肃宗李亨报到。李祗上路后不久,就因旅途的奔波患上了疾病,这又耽误了行程。到了这一年金风吹起、长空雁叫的时节,正由长江水路西行的李祇收到了一封来自肃宗皇帝方面措辞严厉的敕书,指责他返程迁延迟滞,严令其速回灵武行在复命。此时他所乘的船迎着逆风,刚赶到长江中游的彭泽(今江西九江)。于是,惶恐不安的李祇委托在此隐居的故人李白为他写了一份给肃宗的表章。在表章中,李祇这样说:

臣位叨磐石,辜负明时;才阙总戎,谬当强寇。驽拙有素,天实知之。伏惟陛下重纽乾纲,再清国步,敏臣不逮,赐臣生全。归见白日,死无遗恨。然臣年过耳顺,风瘵日加,锋镝残骸,劣有馀喘。虽决力上道,而心与愿违。贵贪尺寸之程,转增犬马之恋。非有他故,以疾淹留。今大举天兵,扫除戎羯,所在邮驿,徵发交驰。臣逐便水行,难於陆进,瞻望丹阙,心魂若飞。惭坠履之还收,喜遗簪之再御。不胜涕恋屏营之至,谨奉表以闻。

从这道表章可以看出,李祇被免去河南节度使的原因可能是他已届暮年且健康状况堪忧,无法有效地履行一位军事统帅的职责。另外,唐室的军事动员范围已经扩大到淮南到江南地区,大量的兵员物资沿着官道流向北方,以至于这一地区的邮驿系统处于满负荷工作状态,已经无法满足李祇的驰驿所需。

让我们再将目光转向雍丘。在叛军在雍丘北修筑杞州城的同时,安禄山所署的陈留长史杨朝宗率马步兵力二万,攻击雍丘东面的宁陵,企图与令狐潮一道,彻底断绝雍丘与外部的联系。面对突然出现的杨朝宗部队,张巡判断,河南叛军主力已经结束了鲁中战事,开始向雍丘方向投入大部队!

判断完全正确。就在这个月,鲁郡(兖州,今济宁市兖州区)、东平(郓州,今东平县)、济阴(曹州,今山东曹县西北)相继沦陷,叛军终于腾出手,全力对付雍丘的张巡。张巡忧虑的是,雍丘城小粮缺,无法顶住叛军大部队的冲击。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主动放弃雍丘,突破叛军合围圈,转进到睢阳,与睢阳太守许远会师。两支部队会合以后,总兵力六千八百余众。

关于张巡率部向睢阳转进的过程,《新唐书张巡传》记道:

贼将杨朝宗谋趋宁陵,绝巡饷路。巡外失巨依,拔众保宁陵,马裁三百,兵三千。至睢阳,与太守许远、城父令姚訚等合。乃遣将雷万春、南霁云等领兵战宁陵北,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尸于汴,水为不流。朝宗夜去。有诏拜巡主客郎中,副河南节度使。

而另一份史料显示,张巡可能通过诈降手段取得了叛军的信任,从而顺利地将雍丘城中全体军民转移到睢阳:

张巡为谯郡真源县令,引众入雍丘婴城固守。巡以雍丘小邑,储备不足,大寇临之必难保守。乃列卒结阵诈降而出,尽驱雍丘之人东趋睢阳,转斗百馀里而解。玄宗闻而壮之,授巡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册府元龟将帅部 固守第二》

不管张巡采取了什么手段,朝廷方面对此次行动是满意的。作为对张巡优异表现的肯定,至德二载(757年)正月,太上皇玄宗授其为主客郎中(从五品上)兼御史中丞(正五品上)——张巡此前为从六品上的真源县令。

这个冬天,位于河南道西部的颍川也沦陷了。颍川已在叛军的围困中度过了近一年时间,战争已使这一地区耗尽了元气,“绕城百里庐舍、林木皆尽。”至德元载十一月,叛军再次增兵,领军的是叛将阿史那承庆。在叛军的猛攻下,颍川唐军苦战十五天,终于抵挡不住,城池陷落,太守薛愿、长史庞坚被俘。两人被押到洛阳,安禄山将其绑在洛水的冰面上。一夕过后,二人皆成冰人。

河南道

二、失载的鲁中战役

张巡转移到睢阳以后,即向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上报有功将士的名单,请求发给告身(相当于现在的委任状)及赐物。李巨只给了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空白告身三十通,没有给赐物。张巡对此十分不满,“移书责之”,虢王没有回应。虢王此时已经卸任河南节度使,接替他的是原北海节度使贺兰进明,不过由于进明还没有到任,虢王李巨依然在位主持大局。

在张巡从雍丘到睢阳转战这段时间里,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将主要兵力投入到鲁中地区,与安禄山所署的河南节度使李庭望围绕这一地区展开了反复的争夺,最终以叛军控制鲁中,李巨撤离彭城,移镇临淮而告结束。

与雍丘相比,鲁中地区才是这一时期唐叛双方争夺的重点,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作为战区最高长官的李巨没有对陷入困境的张巡施以援手且满足他的诉求,以他当时的处境而言,很大程度上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鲁中战役是关系河南战场全局的关键之战,它反映了唐叛双方在河南道中东部地区博弈的总体布局和战场逻辑。这一地区涵盖了东平、济南、鲁郡、琅邪、淄川、北海的全部或部分地区,地形以山地为主,泰山、鲁山、沂山构成了山地的主体,山地四周为平原区。其中,北面过黄河为河北平原,西面为豫东平原,东面由胶莱平原延伸至山东半岛、南面为苏北平原。以当时的战场形势,鲁中山区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将兵力屯聚于此,进,可以控引豫东;退,可以阻扼河北叛军重兵集团南下。而四周的平原地区,平畴千里,无险可守,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只能依托各个孤立的城池据守,难以形成统一协调的攻防体系。所以,保持鲁中地区的军事存在是维持河南道中东部局势不至于失控的关键所在。这就是唐室在这一地区作战的总体思路和战场逻辑依据。这一战场逻辑具有跨时代意义,即使千年以后的国共内战,中原地区的战事也是先围绕鲁中地区进行争夺,鲁中底定,中原大局基本上就定了。

遗憾的是,关于这场战事的具体情况,史书中没有专门记载。大概这场战事与河南中部张巡史诗般的表现相比,太琐屑了、太不出彩了,才被史家无意识地忽略了,只在史传、墓志、时人的书信中留下一鳞半爪。

叛军发起鲁中战役的时间是在天宝十五载六月中旬以后,其时玄宗弃国出狩剑南、京师长安陷落,受此鼓舞,一直在陈留东部一线与唐军相持的叛军除部分兵力围困灵昌、雍丘外,主力部队越过济阴,进入鲁中地区。新任的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将治所设在彭城(徐州),全力应对这一新的态势。

这场战事持续了数月,到了秋冬之交,淮南节度副大使、广陵都督府长史李成式派员赴彭城接洽军务,虢王李巨向其介绍了正在进行的鲁中作战情况,并提出军粮短缺,需要淮南道协助解决。来人返回广陵(今扬州)汇报后,李成式向虢王巨写了一封信,就相关问题作了答复。这封信由当时著名文人、幕府掌书记萧颍士执笔。信中写道:

某还,奉问,垂示报鲁郡克捷,官军乘胜,进取东平。捧对三复,实深兼慰。逋鬼稽诛,遂淹气序,芟夷济濮,陵虐洙泗。虽游魂送死,所当翦灭,而命师授律,必俟英威。四郎挺雄烈之姿,荷专征之任。允文允武,终古罕俦;惟亲惟贤,方今莫二。故能将士愤发,忠勇争先,遗孽殄殆,只轮不反。俾彼危城,蔚为强镇,必将长驱许下,席卷浚郊。解滑台之围,刷襄邑之耻,在是行矣。此皆明大夫善任才,而抑军将之能用命也。岂徒咫尺汶阳,而久劳其师旅哉?迟企大捷,预宽忧负。天气渐寒,伏惟尊体动止康胜。即日蒙免,末由拜觌,增以勤系。所调兵粮,事资军国,唯力是视,曷敢差池?谨遣江阳令杜万往咨禀。

这封大概写于十月初(信中有“天气渐寒”之句,756年立冬时间是十月初六)的信回应了李巨提出的向河南唐军提供粮食的问题,也涉及鲁中战场的情况:唐军刚刚光复了叛军占领的鲁郡,正向东平郡进军。从地理位置上看,鲁郡、东平两地均位于虢王驻地彭城以北,而东平又在鲁郡以北,可见唐军此次作战是由彭城进发,自南向北逐次收复失地。

而《旧唐书张建封传》中的一段未注明发生时间的记载似乎与信中提到的光复鲁郡有关:

张建封,字本立,兖州人。父玠,少豪侠,轻财重士。 安禄山反,令伪将李庭伟率蕃兵胁下城邑,至鲁郡;太守韩择木具礼郊迎,置于邮馆。玠率乡豪张贵、孙邑、段绛等集兵将杀之。择木怯懦,大惧;唯员外司兵张孚然其计,遂杀庭伟并其党数十人,择木方遣使奏闻。择木、张孚俱受官赏,玠因游荡江南,不言其功。

李巨还通过内部调配来解决一些州郡的缺粮问题,这也引起了粮食被调出州郡的不满,尤其是粮食比较充足的睢阳,毕竟目前谁都不好过,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初,睢阳谷六万斛,可支一岁,而(李)巨发其半餫濮阳、济阴,(许)远固争,不听。济阴得粮即叛。——《新唐书 张巡传》

十二月,粮竭兵疲的唐军终于全线溃败,鲁郡、东平、济阴相继沦陷。彭城已不再安全,李巨遂率部南下,移镇临淮(今泗洪县临淮镇),不久以后,他黯然离开河南,贺兰进明接任。

三、睢阳的末日

至德二载正月初四,叛军方面出了一件大事:安庆绪杀安禄山成为新的叛军首领。不久,安庆绪任命此前在河北作战的尹子奇为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代替李庭望,并令其攻取张巡、许远据守的睢阳。接令以后,尹子奇率同罗、突厥、奚劲兵南下,与陈留的杨朝宗会合,总兵力十余万,杀向睢阳。

这是鲁中战役之后河南叛军又一次大规模攻势行动。尹子奇所带来的河北蕃兵,精于骑射、机动灵活,其战斗力非以往令狐潮所领的本地募兵所能比。张巡不敢大意,督率将士坚守城池,昼夜苦战,有时一天交战二十余合。经过十六天的鏖战,叛军终于被击退,退回陈留。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五》中,记载了守城部队的战绩:

(张)巡督励将士,昼夜苦战,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擒贼将六十余人,杀士卒二万余,众气自倍。

这样的战绩显然掺杂了过多的水分。但无论如何,以六千余众抗敌十余万未使城池失守,本身就是非常大的战绩。这一战绩和张巡在战斗过程中表现出的坚韧和精明果断分不开的,所以许远决定,让张巡全权指挥,自己退居其次:

(许远)谓(张)巡曰:“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公请为远战。”自是之后远但调军粮;修战具,居中应接而已,战斗筹画一出于巡。——《新唐书 张巡传》

取得守城胜利之后,张巡准备主动向陈留出击。尹子奇闻讯,又一次出兵睢阳。从此以后,睢阳就陷入叛军的长期围困之中,尽管张巡不时主动出击,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由于双方兵力对比悬殊,一直没有将围城的叛军击退。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睢阳城被围已有半年,城中的粮米耗尽,饥饿开始蔓延,人们搜罗着麻雀、老鼠、树皮、纸张、铠甲上的皮子、弓弦……他们将这些东西煮一煮,就着水吞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这些杂物根本无法满足人体的营养所需,饿死的人越来越多,街上随处可见饿毙的死人,它们被日头晒得肿胀,淌着尸水,散发出恶臭,引来乌央乌央的绿头苍蝇,滋生出成团蠕动的蛆虫。更为可怕的是,饥饿的人们还瞅上了同类。他们开始吃人!饿得失去抵抗力的男人、柔弱的女人、幼小的儿童,都成了饥民的猎食对象!一时间,“人心危恐”,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测之变。

为了安抚浮动的军心,张巡狠狠心,请出了他的小妾,集合三军,对将士们说:

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旧唐书 张巡传》

说完,将已经吓得瘫倒在地的小妾当众宰杀,分给将士们吃。看到这一血淋淋的场面、听着小妾临死之前绝望的呼号,见惯生死的将士们也流下了眼泪,谁也不忍心去吃。而张巡毫不为意,见大家都不吃,就捧着淌着血的人肉,“强令食之”。

有了张巡作表率,许远也贡献出自己的僮奴,杀给将士们吃。从此以后,吃人成了公开的、有组织的活动,守城将士们先将城中的女人搜罗出来吃掉。吃完女人,又开始吃男人、老人、小孩,前前后后有两三万人成为腹中之物!

就在睢阳陷入绝境的时候,分别被围困在灵昌、濮阳两地的唐军许叔冀部及尚衡部冲破叛军的重重包围,辗转退到睢阳东面的彭城。这样以来,陈留周边诸郡仅有睢阳还在唐军控制之下。而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到任以后,以重兵驻于河南、淮南两道交界的临淮。这支部队依托洪泽湖这一天然屏障,组成阻止叛军南进的最后一道防线。

由此可以看出,唐军沿汴河由西北往东南一线配置在睢阳、彭城、临淮三地。当首当其冲的睢阳被叛军重兵围困时,正常情况下的操作,应当是距离睢阳最近的彭城许叔冀、尚衡部出兵救援,即便不能击退叛军,也要掩护睢阳唐军撤离。但令人齿冷的是,当睢阳的唐军已经陷入绝境并开始吃人时,彭城、临淮的军帅们却坐拥重兵,作壁上观!

饥饿笼罩的睢阳已经失去了自我解救的能力,即使叛军不攻城,崩溃的日子也不会太久。走投无路的张巡想到了开战以来一直不闻不问的友军,于是派部将南霁云出城,赴彭城、临淮两地乞援。

南霁云接令以后,率领数十部众突出重围,先到睢阳东面的彭城,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并无出师之意,只拿出数千端布匹送给南霁云,南霁云愤怒地拒绝了。失望至极的南霁云走出许叔冀的公廨,上马执兵,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要和许叔冀决斗,许叔冀躲在屋内不敢回应。南霁云又到了临淮,向贺兰进明告急并求援,贺兰进明说:“睢阳存亡已决,出兵又有何益?”

南霁云答道:“城或许仍未陷落。如果兵至睢阳,城已陷落,霁云以死向大夫谢罪!”

贺兰进明没回应。他上下打量南霁云,见其相貌堂堂、壮勇异常,心生爱惜之意,想将他留在麾下,于是设下酒宴,请霁云吃饭。宾主落座,声伎献上了乐舞,食客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见此情形,心如油烹的南霁云再也忍受不住,抽身离席,声泪俱下地对进明说:

“前日出睢阳时,将士粒米未见已有月余,生死存亡,便在当下。大夫既无意出兵援救,又何须广张声乐、大摆宴筵!霁云纵心如铁石,又何忍安坐独享。今主将请兵之托既无法达成,霁云请留一指,以此复命张中丞!”

说罢,南霁云抽出佩刀,斩断一指投到桌案上,满座皆惊,为之流涕。临走之前,南霁云取弓箭回射城中佛塔,箭入塔砖数寸。南霁云指箭为誓:

“破贼以后,必灭贺兰。此箭为志!”

南霁云回到睢阳,城中的人见救援无望,无不恸哭失声,数日不绝。

睢阳的命运已经定了。关于在此过程中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袖手旁观的原因,史家这样解释:

初,房琯为相,恶贺兰进明,以为河南节度使,以许叔冀为进明都知兵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锐,且官与进明等,不受其节制。故进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远功名,亦惧为叔冀所袭也。——《资治通鉴 唐纪三十五》

而许叔冀,宰相张镐这样评价他,“性狡多谋,临难必变”。此人人品有问题,不救睢阳也属正常。

贺兰进明、许叔冀不救睢阳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贺兰进明任河南节度使以后,并非困守临淮无所作为,而是一直对外用兵,据《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五》记:

(至德二载)秋,七月,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克高密、琅邪,杀贼二万余人。

琅邪(今山东临沂)、高密(今山东诸城)位于鲁中山地及周边区域。很明显,贺兰进明依然延续了李巨时期的作战方略,即由临淮、彭城向北夺控鲁中地区。鉴于到贺兰进明上任之前肃宗专门与其谈过话,他所执行的就是肃宗关于河南战场的作战意图。这样以来,豫东平原上的睢阳就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闲子,可惜张巡没有看破,拼死作战招来了叛军的主力。而老奸巨猾的贺兰进明也趁着叛军主力专注于睢阳之际,兵进鲁中,收复琅邪、高密二郡,任由睢阳陷入灭顶之灾。

至德二载十月初九日癸丑,睢阳城头已看不到守军,叛军开始登城,睢阳陷落。战后的城池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原先有数万居民的一座大城,只剩下气息奄奄的四百余人。张巡及部将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被俘,随即被处死。许远被送往洛阳关押,在安庆绪撤离洛阳时被害。

叛军入城之前,有位朝廷重臣还在为挽救睢阳作最后的努力,他就是宰相张镐。张镐于至德二载八月以平章事兼任河南节度使,接替贺兰进明。赴任途中,张镐得知睢阳围急,立即传檄浙东、浙西、淮南、北海诸节度及濠州太守闾丘晓,令即刻出兵救援。同时倍道急进,赶往睢阳。闾丘晓素来傲慢暴戾,将张镐的命令扔到一边,不予出兵。张镐赶到淮口,淮阳已经失陷,于是大怒,要以失期之罪杖杀闾丘晓。面对到来的死亡,傲慢的闾丘晓终于认栽,借口老母在堂,乞求张镐放一条生路。张镐回答:

“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新唐书王昌龄传》

闾丘晓默然,低头受死。(闾丘晓杀王昌龄事见前文《河南困局》)

四、狼烟过后

两京收复以后,张镐安排中书舍人萧昕撰写张巡的生平事迹,这是对张巡生平的官方认定,关系重大,需要征求各方意见。在如何评价张巡睢阳守城问题上,存在争议。有人认为,张巡守睢阳时,城中人口六万,既然粮食耗尽,就当保护百姓撤离,放弃睢阳。与其靠吃人死守,不如将百姓生命放在第一位,先救人要紧。现在这么多人被吃掉,城也没守住,不能不说是一桩大丑闻。所以应当低调处理张巡这个人,不宜拔得过高。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如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晁、朱巨川、李翰等人。他们认为,张巡苦守睢阳,吸引了叛军主力,使得江淮得以保全,对稳定战争局势作出了很大贡献。至于守城期间出现了吃人现象,这主要是叛军围城造成的,责任不在张巡。退一步讲,即使张巡在围城过程中存在吃人问题,那也要看问题主流,不能因为守城期间发生了人道主义灾难而否定张巡所作出的贡献,这不仅对张巡,也对失去生命的数万睢阳百姓都是不公平的。

张巡的友人李翰,据说亲历过睢阳围城,他搜集张巡的事迹,写成一本充满传奇色彩的《张巡传》(史书中有关张巡的记载大都来自这本书),上表呈送皇帝,并就张巡吃人问题进行辩解:

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议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恶扬,录瑕弃用,臣窃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诸军之救,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心,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难,不睹休明,唯有令名是其荣禄。若不时纪录,恐远而不传,使巡生死不遇,诚可悲焉。臣敢撰传一卷献上,乞编列史官。

这些人是当时的名士,他们的表态足以平息张巡身上的争议。于是皇帝下诏,追赠张巡、许远、姚摐、南霁云等睢阳死于王事者,赐子孙以官职,并在睢阳为张巡、许远立庙,岁时致祭。

张巡庙

其他相关人物命运如下:

贺兰进明,乾元二年(759年)十一月因结党被贬为溱州员外司马,此后命运不详,大概死于贬所。

张镐,乾元元年(758年)五月罢相,出任荆州防御使。上元二年(761年)四月因事被贬辰州司户。广德二年(764年)卒于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使任上。

尹子奇,至德二载十月唐军收复洛阳后不久为陈留人所杀。

令狐潮,唐军收复洛阳后下落不明。